青色的羽毛（作者：张蕊）

　　他们说 那是青马疾驶的尘埃/ 他们说 那是铜镜花黄的无奈/他们说 在那个古老的巷口/铜扣坠入风声的时候/一只青色的鸟飞过乌木的窗框/而窗前的那枝花/半开

　　黄昏，交错的树影和着阳光推开虚掩的门，薄薄地笼在一本未合的书上，斑驳了一纸的文字。古旧的书页间散发出的淡淡的霉味，在阳光的侧面铺散成一道一道青色的痕迹，庸懒地缠绕着。仿佛是有着沙哑声音的老人，坐在这半残的夕阳里，讲述着一段年代久远的故事。

　　那是一本张爱玲的，《半生缘》。

　　一阵风吹过，空气里那些关于年轻的字节叮铃作响。

　　坐在有风的巷口，云朵湿淋淋地踱过头顶，落下或轻或重的影子。于是，没有来由地想到张爱玲，想到她应该是一个怎样的女子。

　　那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可以在小巷青灰的石板上描画出温柔的细节；那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可以使涂着胭脂的年轻面庞在阳光看不见的地方枯萎；那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可以将半壁的春光涂抹成冷峻的色彩；那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在黑暗里留下眼泪腐败的气息，成为撞击我们心灵的重音。

　　想到张爱玲，想到她会不会在阳光明媚的早晨里哭泣，想到她会不会在阴雨连绵的季节里搜寻到温暖，想到她看着自己所编排的那些关于生命分叉的情节时，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然而，这一切都在见到张爱玲之后才有了初步的定论。

　　那是一张印在她文集扉页上的照片。照片里的她正静靠在一只古旧的藤椅上。印象最深的是她的那一身旗袍。恰好地腰身上盘绕着嶙峋的花纹，透过薄薄地空气一点点地渗出妖娆来。其次，是她高高的颧骨。那上面书写着一个美丽女人应有的冷寂，兀立于暗色的背景里，仿佛是在奋力地顶起什么，却最终被眉宇间不小心露出的温柔所融化，发出嘶嘶的声响。藤椅上的纹路漫不经心地散落开来，或许曾试图承担这个冷寂女子的愁绪，然而我想，最终，它也只是发出了一声不堪重负的“吱扭”吧。

　　因为在张爱玲的世界里，她的愁是无法被分担的，亦无需被分担。她会把自己的愁切割成细细小小的部分，埋在大段大段的文字的下面，掺染成一片无声的森林，沉默着生长，蔚然成荫。即使是森林中随着雨水涌入根底的落叶，也会在春天到来的时候，在树的顶端，开出曼妙的花朵。

　　而读张爱玲的文字，则如同在一场大雾里穿行，睫毛被迎面的水气沾湿，眼睛里开始有淡淡的青色化开，像是发霉的痕迹，而在这一斑一斑的色迹中，延续着一段一段久远的年代里沉默的故事。于是那些盘绕迂回的石阶小径，被记住了；于是那些撑起黄伞的削瘦背影，被记住了；于是那方遗落在繁华街道上的暗格手帕，被记住了。于是一切的记住都在这轻而易举的瞬间里完成，以至于多年的以后，当生活中突然插入一个类似的片段时，依旧会想起那些排列在张爱玲文字世界里的温柔的细节和那身冷艳的旗袍，继而在略带霉味的空气里循环播放。

　　巷口的花朵低下头去，她说她想要悼念一个名字。

　　阳光很好，走在这样的小道上，枝叶交错落下影子来，使你不由地想起一个人。

　　——张爱玲

　　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子，安静的文字里永远积淀着深情，然而每当伸出手去触摸那些文字时，却又带有极为轻柔的质感，仿佛是将手探进初雾的清晨里，顺着指尖爬上淡淡的冷来。摊开一张白纸，怀着善良的心情，想要一笔一划地描绘明媚的轮廓，然而轮廓却最终被生活的参差所覆盖，被不同的生命轨迹所支解，留下无法坍塌的遗憾。无法流出的眼泪在空气里蒸发，浸入白纸，留下淡青的痕迹。因为纵使阳光再好，而我们剩下的仅仅是回忆而已。

　　就是这样不由地想起一个人，张爱玲。想到会不会在一个偶尔无风的傍晚，巷口的某一个拐角处出现一位身着旗袍的女子，纤细的手指扣着一把精致的油纸伞，缓缓地走过凝着水珠的墙壁，细长的鞋跟敲击在青灰色的石阶上，发出渐远的声响，压在院落阴影的下面。

　　即使只是背影也能让人想起类似于嶙峋的修饰。

　　天空里飞过一只青色的鸟，青色的羽毛落下来覆盖了眼睛，我在那蜷缩的青色里嗅到了眼泪的味道。

　　巷口的花，在我的手心里写下，那个悼念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