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遥远的小村庄（作者：乐贤君）

　　周二晚去教室，正碰上有学生在讲台上读文章，读的是老舍的《我的母亲》。我进去的时候正读到老舍师范毕业被派到小学当校长，老舍对他母亲说，以后您可以歇一歇了，老舍母亲的回答是一串串的眼泪。

　　我的眼泪差一点就夺眶而出，我想到了我的母亲，十几年前我想对她说，以后您可以歇歇了，终究因为难为情而放在了心里。现在我庆幸，庆幸当年没有说出口。

　　我母亲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有一儿一女，和其他的农村妇女一样，农忙时干活，农闲时整理家务，给丈夫孩子织毛衣纳鞋底。读到高中，我还穿过好几双母亲做的方口布鞋。母亲熬夜一针一线纳出来的千层底踩在校园光滑的水泥路上总能引来各种各样的目光，那些目光让我五味杂陈。在当时我的老家，作为女孩，我能上到高中已是十分不易。这得感谢我母亲，她坚持认为女孩更应该读书，所以我才成为同村女孩中的幸运者。

　　小时候我并不懂人为什么要读书，我以为大人要种地，小孩没力气就只好去上学。每天放学后，我背着书包在路上游荡好久才回家。作业不会做就耍赖哭泣，实在没办法，只好老实等着第二天去挨老师的竹条。就这样，居然也上到了初中。我在报名的最后一天才报上名，我永远记得当时我说的话。我嬉皮笑脸地说，哎呀，妈妈，原来我们家竟然这么穷。母亲脸上的笑僵了一下，说，是的，我们家就是这样穷。很多年后，我一遍一遍回忆当时的情景，心绪难平。升入高中时，和我同一年上初中的十多个同村孩子，只剩下三个，我是其中唯一的女孩。

　　高二那年的暑假，弟弟考上了省里的重点高中。当时我还没有放假，在学校的读报时间，在我们县里的日报上，看到了考上省重点的学生名单。当时，考省重点是件非常荣耀的事，以至于名单要登报。我得意地对同学说，看，这个是我弟弟。说完却觉得心里空空的很失落，却说不出为什么。离校的那天，我收拾好所有的东西，最后一个离开寝室。同学说，你搬被子干嘛？过一阵子又要回来的，你傻呀！我回给她一个笑，转过身去，小声说，我恐怕再也来不了了。那天下着雨，我拖着行李袋走在路上，和着雨水，我放肆流泪。回到家，母亲看见狼狈的我，什么也没说。她端给我一盘蛋炒饭，我吃了一口，终于鼓起勇气说，我还是不要上学了吧！这句话仿佛抽空了我全身力气，也放空了我所有的想法，我只是机械地吃饭，重复说一句话，你看，反正我读书也是差劲。母亲说，好。我的泪水再次泛滥。一个多月后，我和弟弟同时在我就读的那所学校报了名，他高一，我高三。我站在窗口目送母亲离开，心里暗暗发誓，要对得起母亲和弟弟。半个月后，母亲又来学校了。骑着自行车几十里的路，风吹乱了她的头发，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水。她到的时候我正在和班主任老师闹脾气，我说我就是不想上学了，老师你为什么要通知我家里！母亲为我无礼的行为向老师表达歉意，老师说要和母亲谈谈。我不知道他们说的什么，母亲什么也没说，只是带着我上街补齐了生活学习用品，又骑车匆匆回去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闹过情绪。

　　拿到录取通知书，我哭了。母亲说，孩子，别哭，妈妈很高兴。我知道她是为了安慰我，她知道我对自己很失望，然而她只会说一句这样简单的话语。就像分数线出来的那天下午，当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时，她只是在门外轻声的叫我出来吃西瓜。

　　当我第一次踏上火车，我想，我以后要给她好好过生日，要陪她逛街，给她买衣服，买首饰，买她喜欢的东西。我不好意思当面对她说你可以歇一歇了，但我会做到，做，远比说更有意义。

　　毕业十多年了，我没有给她过过一次生日，因为我远嫁他乡，在家的日子少之又少。每回去一趟，都是母亲为我忙东忙西。我匆匆的回又匆匆的离开，从前我所想都成为泡影。我想买衣服给她寄去，才惊觉自己竟然不知母亲的身高体重，不知她穿多大码的鞋子。内心不是不愧疚的，只是我不愿意面对这种愧疚，只想把它深深掩藏。

　　我想起我八岁那年生一场大病，是她急匆匆抱我去医院。上初一那年写初中的第一篇作文，写不出来，急得大哭，是她陪我实地观察，鼓励我，其实她大字不识几个。高三那年有一次回家，路上泥泞难走，怕我弄脏了鞋，她换下自己的鞋子给我，自己赤脚走在冰冷的路上。大学毕业时，她特意打电话问我头发留长没有，因为她害怕我还留着那个假小子头。工作第一年，她时常叮嘱我不要睡懒觉。怀孕时，她要我好好注意身体，从老家提了三只老母鸡，千里迢迢来看我。孩子出生了，她帮我带孩子，孩子大了，提醒我照顾小孩的注意事项。

　　我什么时候让她歇过一歇？

　　去年过年时，母亲学会了使用微信，这让她非常开心，我甚至在晚上11点接到过她的视频电话。她时常开心地说，现在科技真是太发达了，真方便。第一次视频时，她在卧室里，没有开灯。我问，为什么不开灯？她说，太老了，怕吓着你。一边说一边走过去开了灯。我看着她花白的头发，失去光彩的眼睛，眼角的褶皱，深深的法令纹。的确是太老了，我心下凄然。却笑着说，你看这样多好，不开灯只看见一口白牙才吓人呢。自从母亲学会使用微信，我仿佛又回到小时候在她身边说说笑笑的日子。有人把父母亲学会使用微信列为现代十大酷刑之一，而我却觉得父母会使用微信，真是人生一大幸事。前几天我给她买了一套衣服一双鞋，后来就收到了她穿着新衣新鞋的照片，有些拘谨，却笑得很开心。

　　都说女儿是妈妈的贴身小棉袄，我想我大概只能算一件外穿的马甲。母亲啊母亲，下辈子，我愿离您远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