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烟杆（作者：杨智平）

　　又到一年的清明。祖父是在清明前夕去世的，祖父离去已经30年了，在这不短的时间里，我总时时想起，似乎那孩童时候的影像就在昨日。而且时间越久，记忆越清晰。

　　记忆里，祖父总有一杆不离身的竹烟杆，经手长时间的摩娑，一米多长的竹杆透出暗红的亮。孩提时的我总很乐意在烟杆的铜嘴里添细细的烟丝，然后用洋火点燃。看祖父吸一口，淡淡的烟便从竹杆的另一头弥漫开来，烟雾后是祖父那惬意的微微眯起的眼。 那时候，没有电视，一到冬天的夜里，祖父拿烟杆牵着我去村子最北边的那户人家，我的家在那山水相绕的村庄的最东头，穿过房子与房子间那铺着鹅卵石的小路，我们到的时候，那户人家照例已烧着旺旺的火了，火炉边照例挤满了人，他们在等着祖父讲白话。听人说，祖父只上了九个月的私塾，但他的白话讲得很精彩，有书上的故事，也有书上找不到的故事。因为整个村子是杨姓，所以大家更愿意听他讲杨家将的故事。守着火炉，听着白话，时间便过得很快，我沉迷于祖父的故事，所以我不会在祖父的故事里睡去。很晚了，散场了，我总意若未尽。后来，刚读小学二年级的我在祖父的箱子里翻出诸于《三国演义》、《薛刚反唐》、《杨家将》等书来读，记得《三国演义》还是繁体竖行的，但竟然被我看完了好几遍，虽然很大一部分字不认识。也是在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祖父送了我一套《三十六计》的连环画。

　　祖父不仅故事讲得精彩，他还能自做家用物什，能捕团鱼什么的。祖父年轻时被日本鬼子抓去做挑夫，在一次途中休息时做噩梦惊醒，结果被日本军官残忍地用军刀砍伤了脸部和右手。（我后来在一本《湖南党史》上看到有他的这段记载）年幼的我经常给祖父清除他脸上刀疤里洗脸无法去除的污垢，看他用左手把竹条编织成精美的家用器物还有做成各种别具匠心的木家具 。在劳动的间隙里祖父便让我给他在竹烟杆里装烟丝、点烟。 其实最绝的还是跟在祖父身后帮他拿着烟杆和他去抓团鱼。那时，小河里的团鱼还是有的 ，祖父自己用铁耙的齿做成鱼钎，在河边沙地里总能找到团鱼来。捕到的团鱼那时候没有地方卖，总自己吃，现在想来仍齿间回香。唯一值点钱的是团鱼吃后留下的背壳，能卖一到三分钱一个，卖团鱼的背壳给走村串巷的货郎也是我儿时的一件乐事。如果能被容许用卖来的钱跟货郎换一个陶制的小口哨，更是值得在小伙伴面前炫耀着吹。就因为这些，那时候的我对祖父到了崇拜的地步。

　　然而，我上小学之后，因为能够帮家里做一些事了，便很少有时间和祖父待在一起。上学前的早晨时间要砍捆柴或是打篮猪草，放学了也一样，农忙就插秧或是割稻子。反正那时好像总有忙不完的事。而刚近花甲的祖父身体竟是特别糟糕，咳得厉害，连烟杆也不得不放下了，到了后来几乎无法下床，大部分的时间是大妹在照管他。大人都忙，包括我这个小大人。

　　祖父最后的日子过得怎么样，我竟不是很清楚，只是知道他被病魔折磨得很苦。

　　1982年春，正是现在这个油菜花儿正黄的时候，正是农民们对一年又充满憧憬的时候，祖父终于选在清明节的前夕用自己的方式完结了自己劳累的一生。而至今让我寝食难安的是——祖父走的时候我竟然没有在身边！那时候，农村流行请戏班唱戏，我外婆所在的村子便经常请了人去唱，刚好我外公管守门查票，我总能免费入场，所以经常跑去看，虽然有六七里的路途，但对于农村的孩子那根本不算什么。那个下午我便和同村的刚好外婆家又是邻居的一个儿时的玩伴跑去了。那一夜曲终人散时，很晚了，我们就留在外婆家过夜。第二天早晨，我们往回赶着去上学，那个早晨的天气很好，空气很清爽，离上学的时间还早，我们不急着赶时间，所以还到油菜花地里跑，弄了一身黄黄的花粉，还脱了鞋袜到小河里摸了几条小鱼。我不知道家里竟有一个噩耗在等着我。在临近村子的地方，碰到同一个村子里的一个婶婶对我说：“你爷爷过了。”我说：“什么是过了？”“就是死了。”“啊！”我也许并没有听得很真切，但我是飞着跑回家的。堂屋里赫然放着一副黑黑的棺材！我懵了，我现在还记不起当时堂屋里还有什么人，我只觉得特别的静！特别的空！

　　后来，听人说，我到家的时候光着脚。我想，也许那一天我都光着脚，因为我感到特别的冷！

　　祖父就这样走了，竟然在我——他最喜欢的大孙儿不在家的时候。我还没有向他学会做会活动的桌子，我还没有向他学会织像编着花的小竹篮，我还没有向他学会怎么抓团鱼，我还没有------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对我的期望呢！怎么就走了呢？

　　祖父的竹烟杆我收了起来。1987年我家修了一座砖瓦房，我们从原先村子的最里边搬到了最外面，很多东西也许搬着搬着就没有了，但我记着祖父的烟杆，我把它放在我房间的门后。然而，烟杆失去了原先暗红的光，颜色发黑发灰，再擦拭也恢复不了那份活力，像木乃伊，没有了生命。2001年“6.19”的那场洪水，把我的家连地基全部洗了，那个清晨，调回家乡工作的我刚好回了家，在汹涌的洪流里，我被冲出了五六里，祖父的烟杆不知去向，我失去了祖父留下来的最后的一样东西，然而，时间的洪流冲不淡我对祖父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