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花婆婆（作者：莫善生）

　　橘花并不是外婆的真实姓名。

　　橘花也并不是我的亲生外婆。

　　在我五岁的时候，亲外婆就永远地离开了我。对于亲外婆的模样，我的印象很依稀，只是隐隐约约地记得亲外婆矮矮瘦瘦的，经常弓着腰，脖子上缀着一坨奇怪的大肿块（后来妈妈告诉我那就是甲状腺肿大，是因为常年食物中缺碘的缘故）。

　　亲外婆去世后，妈妈回娘家的次数少了，而我却走动得更加勤快了，我知道，那里才有我的乐趣、我童年的诸多伙伴——我的几位表兄弟以及与我们年龄相仿的孩子们。那时候，天真无邪的我们，整日吵闹着，我们在堂外公的草屋里躲猫猫，在邻居的菜地里挖坑烧窑，我们甚至还好奇地把别人家已经成熟的大南瓜的底部掏空，看一看里面究竟藏着什么怪物……也因此，淘气的我们挨了不少骂，惹了不少祸，而关键时刻，能为我们解围的往往也只有橘花婆婆一人而已。

　　橘花婆婆是堂外公的第二任妻子，当时四十来岁，高高瘦瘦，慈眉善目，讲起话来细声细语的，她的样子很柔弱，但是，她却是我童年时代的保护神。记得有一回，我和几位表兄弟躲在堂外公的粮仓里捉迷藏，在一个昏黑的旮旯里，我们意外地发现了一箱蜂蜜。我们惊喜交加，莽撞地掀开盒子，取出蜂页，用手指掏食蜡黄里边的蜂蜜。我们津津有味地品尝着，辛勤的蜜蜂发现我们偷吃它们的劳动成果，愤怒地煽动着翅膀，朝着我们发起猛烈进攻。我们为短暂的喜悦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我们全身又痒又痛，皮肤上泛起了红点子，随即，红点子出现的地方肿起了“小馒头”。伤痕累累的我们不但得不到大人的同情，反而，遭到了他们一致的责骂。我们委屈极了，放声大哭。橘花婆婆一声不吭，立即从碗柜里拿出一只瓷碗，然后，转过背去，在身上挤弄着什么。不一会儿，她把一碗白色的液体递到我们的面前，用手指蘸着液体轻轻地涂抹在我们伤痛的地方。说来神奇，疼痛的感觉很快就消失了。当时，我们对橘花婆婆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们更是惊叹于她碗里的神奇药物。到后来，我才知道，那瓷碗里装的原来就是婆婆的奶水。那一年，婆婆的举动让我更深刻地体会到了母爱的神奇与伟大。

　　堂外婆本名银花，是对河村庄的女儿。堂外公的第一任妻子过世后，经人介绍，她就嫁给了长她十来岁的堂外公。堂外公当时是我们村子里劳动的好把式，耕田种地、杀猪宰羊、烧窑做瓦，样样能行，尤其是种果树的好能手。农村分田到户以后，堂外公承包了组里的橘子园，当时，橘园里还有六百来棵橘子树，树龄二十多年，正是盛产的阶段。农忙之余，外公外婆的绝大部分时间都打发在橘子园里：除草、施肥、喷药、剪枝、采摘，保管果实……在他们的精心照料下，那一片橘子树郁郁葱葱，生机勃勃，产量自然也很高。

　　每年橘子花开的时候，婆婆是最美丽的——满园的橘子花挤挤密密缀在绿叶之间，那纯洁的花瓣紧紧地包裹着花蕊，宛如慈祥的母亲细心地拥抱着襁褓里的婴儿。春风徐徐，园子里一片馨香，沁人心脾。在这片浓郁的香味里，婆婆愉快地扛着竹扫把轻轻地拍打着繁茂高树上的橘子花（这样做是为了减少橘子树的营养消耗，更利于保果）。当外婆从树丛里钻出身来的时候，她的头上、身上堆满了“香雪”。她轻轻地拍落身上的花瓣，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每年春天，纯洁的橘子花应时而开，把勤劳的婆婆装饰得格外美丽。从此之后，我年少的心里，那带着香味的纯洁的“橘花”便成了她最好的的名字。

　　橘花婆婆与堂外公结婚后的几年里，生下了两个女儿。听妈妈说，婆婆第一次怀孕的时候，正值农忙，由于过度劳累，半个月里连续高烧，身体削瘦了十多斤，打针吃药好不容易才退下烧来。几个月后，婆婆产下了一名体重不足四斤的瘦弱女婴。女婴刚出生的时候，不哭不闹，口里微弱地喘着气。堂外公探了探孩子的脉搏，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走进柴房，收拾了两张杉木皮（准备埋葬女婴）。虚弱的婆婆躺在床上，突然，撕心裂肺地嚎叫，愤怒地站起身来，从外公的手中抢过孩子，紧紧地抱在怀中。

　　在婆婆的精心照料下，这位女婴竟然奇迹般地存活了下来。五年之后，我也降生在这洋溢精彩而又充满烦恼的世界。后来，这位女婴就变成了我的三姨妈。

　　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三姨妈的生命历经了磨难，可是，幸福之光却并没有普照她，幸运之神也并没有给外婆带来好运。三姨妈九岁之后，身体突然停止发育。一直到她谈婚论嫁的年龄，她的身高仍只有一百一十多厘米。媒婆几次给三姨妈介绍对象，结果都是无缘而终——三姨妈的不幸成为橘花外婆一生的痛！

　　从此，橘花外婆郁郁寡欢，即使是橘花盛开的春天，她的脸上也很难看到灿烂的笑容。

　　也许是月老大仙终于理清了姻缘的红线。在那个橘子成熟的季节，媒婆把一位怯生生的中年男子牵进了外婆的家。不久，那位老实巴交的男人也就变成了我的三姨父。

　　三姨妈就嫁在邻乡，爬上橘子园往东就可以瞧见的地方。结婚后，三姨妈四次怀孕，可是，因为身体过于矮小，盆骨发育不全，每次都以流产而终。在医生的建议下，姨父、三姨妈终于下定决心，彻底放弃传宗接代的念头，收养了一位女儿。

　　堂外公七十二岁的那一年，在一个雪花纷飞的日子，他含着热泪抛下了心爱的妻子以及给他带来苦涩和甜蜜的心爱的橘园，永远地沉睡在橘子园后边的黄土岭上。

　　堂外公走后，四姨妈也远嫁他乡，外婆和舅舅再也无力照看果园，那一方橘子园很快被分成了几十小块，由每家每户独立经营。两年之后，由于管理不善，那一片曾经葱葱郁郁的橘子树林逐渐消失，山坡上，裸露出刺眼的黄土。

　　离开了外公，离开了橘子园，橘花婆婆犹如一株断了根的树，从此一病不起。起初，还只是半身不遂，行动不便，后来发展到全身瘫痪，神志不清。四月里的一个阳光燃烧的傍晚，她静悄悄地告别了人世。

　　在一个橘子花怒放的清晨，我们穿过那片依稀的橘子林，爬上高高的黄土岭，把外婆送到了她通往天堂的家。站立黄土岗上，环顾四周，我惊奇地发现外婆的坟茔竟然枕靠着橘子园，正朝向三姨妈的家！

　　春去秋来，橘子花开花落。转眼间，橘花婆婆离开我们已有几载。阴阳相隔，澄净的时空隧道里，她那善良纯洁的灵魂也许早已飞进了天堂，但是，我总觉得，她无论身在哪里，她的心一定牵挂着她的女儿、她的橘子园和她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