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作者：陶冶）

　　一条古道旁，星星点点散落着正在簇开的菊花。碧蓝的天空，晴朗如洗。

　　老人徒步携杖，跋涉在沙质干硬的古道，微风习习，送来缕缕清香。

　　这一天是重九，《易经》有言，九便为阳，所以也叫重阳。就在这一天，老人选择了离家出走，为了一个曾经的诺言，为了一个信念。

　　他留下了一纸书信，倾斜地摆放在餐桌的桌角旁，他带上了房门，就这样离开。

　　他就这样，一直向前走着，起初，他的步伐矫健有力，鞋下踏着的是柏油马路。后来，他的步伐平稳，鞋缘沾上了一些石板路的灰尘，现在，他的步履蹒跚，手上多了一支木棍，鞋子满是泥灰，四周是一片片的麦田。累与渴包围了他的身体，他又渴又累，但他并不因此而放弃，他仍然知道自己有着信念，他未完成的承诺。

　　“我喜欢的，正是那隐藏在层层白云下的那座峰！”一声呼唤划破了他的世界，一个记忆里的声音出现在他的眼前。

　　“如果有一天，我能爬到那座峰上去，手中流过涌动的白云，那该是多好啊。”说完，她一脸幸福地看着那个年轻时的老人，她的嘴角轻轻浮起来微笑，她看着那座移动的山峰，握紧了火车窗户上的把手，“我真想有一天能够亲自到那里去啊，哪怕不是见到那山尖萦绕的白云，也能见到这遍山烂漫的菊花，九月的天空真美啊！”

　　她依偎在他的身旁，脸色忽而转得惆怅了起来，“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请一定把我洒在那漫山的花朵之中，如果你愿意看我，就到那山头，俯望着漫天的花朵，你看到的，是我的灵魂。”

　　“不会的，你怎么能说这么傻的话？！病一定会好起来的！”

　　“家中为我的病已经耗尽了气血，我不想再这样，我们的孩子，你好好照顾。”

　　她看着他，叹着气笑了：“其实我是想靠自己的力量挺过去的，你别担心啊，你要知道，病这种东西，很快就会过去的啊。”

　　她知道他一定有话要说，她用手指轻轻挡住了那张微微欲开的口。

　　老人的腮边不知何时已经流下了泪痕，面对沉重的空气，他只觉得眼中的世界并不真切，可又是那么真实，真实，让人想在负重的心上直直地写着无奈。

　　可现在的他知道，即使他有些疲惫，他也必须冲上那座山峰。

　　在她离开后不久，他便一个人负起了照养孩子长大的任务，他也想过有一天会爬上那座并不远的山峰，完成自己未尽的承诺。可是这现实压在他身上，让他实在无法动弹。一天过去，一年过去，多少个年份，就这样他看见镜中自己的皮肤越来越褶皱，白发也爬上了鬓角，岁月一天天流逝，而他的宿愿却久未完成。

　　他的儿子已经长大了，现在，轮到他老了，他的力量已不足以支撑这个家，他凡事都听着儿子的。他曾一次又一次地向他的儿子提出过他的这个要求，可是儿子总是很忙，总是说再等一会儿，工作，家庭，社交，这都是他的理由，老人也总是表示支持。但是老人也越来越感到，他很孤独。

　　现在他不想再等了，再等下去的，将是绵绵无期的肌肉衰退与神志不清，他不想再失去这个信仰，所以他留下了书信，离开了这个家。

　　可他更感到的却是一种孤独，一种一人走在人海荒漠的孤独，他对他的儿子很伤心，但他又不好说什么，只好一人独自地叹着气。他心想，就这样吧，一切的一切，我一个人来担。

　　他想着这些的时候，山麓已经留下了他的足迹，他拿出了最后的一丝力气，使遮掩着的树木不断向他身后退去。一线阳光冲破了山的屏障，照耀了山顶一方的土壤，他看见了那座山顶，虽然仍有距离，但却似乎已经到达！

　　当他站于山顶，俯览着漫山星星点点的白花，心里就像有流水一般走过，这满山的花朵，都在冲他绽放，怒放。

　　一股热泪涌上了他的眼眶。“今天，我终于来到了！我做到了我的诺言。”

　　…  …

　　突然，他脑中的世界插入了一个声音。

　　“爸！您总算来了！”他的儿子拥向了他，紧紧地抓住他的臂膀，仿佛，怕他再次离开。“我看到了您的信，连忙就赶过来了，我们都怕见不到您了。对不起，爸，我一直都说我很忙我有事，我却忘了您的感觉，我甚至，没有怎么与您聊天。爸，儿子不孝呀！”

　　站在一旁的儿媳也忙跑过来护住老人的手，“爸，对不起，我们真对不起您呀！”

　　儿媳俩轮流对老人说着忏悔的话，老人听了，只望向远方。

　　当蓝色天幕的一角被火点燃，老人已被扶着下山，在回家的路上，老人说：“今天，是重阳啊。”

　　山峰下的星星点点仍在招摇，对应着那西天的彤云。也许，一世就这样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