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祭（作者：李东强）

　　站在爷爷的坟前，我幼孩般地想了良久，看着两株青松，一片杂草，想起送葬那天长长的火把以及哭泣的人群，想起在嘈杂中将黑色的灵柩送入墓洞的情景，想起爸爸身着孝服和着泥土关上墓洞大门的那一刹那——我想哭。

　　在送葬的前前后后，我确实只哭过一回，不是我不爱我的爷爷，是因为我太爱他了，我明白我得坚强。一个人若失去了指明前方的灯，那他就须在坚强中摸索前进，无论昼夜。

　　我的坚强却被葬礼上的人群误解，他们一个劲地问我，“你为何不悲伤呢？”“你为什么不做个样子呢？”我只得将眼泪咽入心里，用坚强的表情拒绝任何人的问话。我不想虚伪地面对现在与过去，于是与父亲一道，没有留下应流的泪。

　　现在离爷爷去世已有两年了，我站在没有碑文的坟前，暗暗地祈祷，愿他在天之灵能得安息。

　　我是很早想为爷爷写这篇文章了，可我迟迟不敢下笔，生怕勾起了我伤痛的记忆。我强忍着痛苦，在过去两年后，终能为他写篇文章了。

　　爷爷出生在动荡的一九三九年，家中——在那时——也算得上是小康人家。不料在他的弟弟出生时，他的母亲去世了，只留下他的奶奶和他。爷爷的父亲是个知书达理的小官绅，即是个书记官，写得一手好小楷，因担心家人未能安全照顾孩子，便给爷爷取名维生。其本意也是为了让他学会一门手艺，维持生计。但不久，就让爷爷去了豆腐房当了学徒。在其间，爷爷只在塔寺庙小学（私塾）上到三年级，但他也学会了不少东西。

　　他的童年是幸福还是悲痛，这在爷爷的眼中已没有了意义，他只求将这些回忆讲述给我们，让它流传下去，让后代了解祖辈们艰苦的生活，或者，述于我们只当个笑话罢了。但他回忆往事时，眼光里总是透出复杂的神情，这些，都在考验着他的记忆。忆到深处，不觉泪下，使人伤感。

　　他小时的伙伴都一个个离他而去，而他却为他们留下了美好的回忆。

　　在解放战争期间，国民党军队兵员不足，常有“抓丁”现象。也就是在扶眉战役打响的前几月，有队国民党军队住进那家小豆腐店。孩童的好奇心使爷爷试着摸了一下那士兵的枪，不了那人却呵斥爷爷退回去。爷爷便记住了那凶恶的军官：只见到那种军服就跑——就这一记便救了他的性命。几天后，军队要逃跑，临走时要抓一批人去当引线员。当爷爷在大街上看见慌动的人群后，跑回小店告诉其他人，并都躲到房梁上去了——但只有一个小伙伴呆呆地躲到门后边了。军人们来当即发现了这个小孩要带走，并要去里屋搜人，磨坊老板好说歹说，又送了几个银元才说服军士们退去了。爷爷为被带走的孩子伤心，似乎是自己的错。不过那股军队未溃退到四川就被红军收编了，尔后，又有人说那个小孩去了某个军区，后来当了司令。爷爷想要去联系，却被思虑打住了：万一那小伙伴怪罪自己呢？

　　每每他讲完这件事时，便深深的吸一口气，将深陷在沙发中瘦弱的身子移了移，头扭了过去，那分明是流泪了。

　　解放后，爷爷加入了共产党，因为有些文化而进了卫生系统作了一个秘书，后来调来调去，终无定所，只是在八五年因心脏问题，退居二线。

　　爷爷为人厚道，很得大家的爱戴。就在“文革”中的几年，有人曾嫉妒他是个领导，写出了大字报要批判他，而未待大字报的胶水风干，就被人揭了去，撕了。后来，贴大字报的那个人反被批判，但爷爷为他求情，放了他。

　　爷爷的心直，不忍得有些违理的事发生。但他的心脏却早早地被操劳坏了。爷爷退休后待在家中也不闲着，又去帮村里搞基建管理，将平日里被人扔掉并称其为废物的钢钉等金属制品收集起来，以备应急。但结果是现在家里任何一个箱子里都放着他的“最爱”。有人说他心小，心窄，没大出息，而我却在他下葬地那一刻，真正地品到了爷爷的乐趣和感慨。

　　爷爷二十一岁，奶奶十八岁喜结伉俪。他与她结婚初，在那时是没有爱情可言的，但风雨几十年，他们却深深相爱——尽管这是出于西部一个封建的世族。奶奶的贤惠，将这快要破碎的门面撑了起来，而爷爷一直支持她，帮她，直到他先她离世。

　　就在这时，父亲将纸钱烧完，跪下来，向着坟磕头。之后便不声不响地与我走在旷野里，这清明的冷竟与秋的凉一样，使人心寒。但我想，只将爷爷的格言与他曾经的话记在心中，哪里还有什么寒冷与冷漠？我昂起头，又回到记忆中来。

　　爷爷是在加入共产党以后，将自己的“维生”改到“维新”的。我觉得这是一个好名字，含义双重。他想抛却维生的现状，让新的生活融入社会。他是共产党员，他应该知道他名字的意义，为了社会主义事业，他付出了一切。

　　我始终觉得他是一个优秀的共产党员，他将党的书籍，党的报纸刊物都细读过去，码整齐，放在一起，将大事记下来，关注着整个世界的变化。从他的书柜中，可以找到当时的国家的党内机密通文，让全党学习并吸取教训，而他终没有将事情如何如何告诉别人，只是用他惯有的缓慢，向孩子们和妻子道出其中的含义。

　　他确是离我们而去了，他不是英雄，也不是一个伟人，他将真理传给我们，让我们具有哲人的思想；他将所学教给我们，让我们具有知识的力量；他将他的技艺留给我们，让我们有一技之长，去“维新”而非“维生”。

　　他常说：“让人活得有意义罢！”我却不能悟通，而现在站在他为家中留下的真迹对联前，品尝着他的字，却悟通了：坚强下去！努力下去！

　　愿这晚来的清明祭来安慰他的魂灵吧！

　　愿他对我的希望没有落空！

　　“清明节思人即去，莫悲伤。

　　昂首春风中，忆亲人，更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