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二年八月十二日《时事新报·学灯》 人生什么事最苦呢？贫吗？不是。失意吗？不是。老吗？死吗？都不是。我说人生最苦的事，莫苦身上背著一种未了的责。人若能知足，虽贫不苦；若能安分（不多作分外希望），虽然失意不苦；老、死乃人生难免的事，达观的人看得很平，也不算什么苦。独是凡人生在世间一天，便有一天应该的事。该做的事没有做完，便像是有几千斤重担子压在肩头，再苦是没有的了。为什么呢？因为受那心责备不过，要逃躲也没处逃躲呀！答应人办一件事没有办，欠了人的没有还，受了人的恩没有报答，得罪了人没有赔礼，这就连这个人的面也几乎不敢见他；纵然不见他的面，睡里梦里，都像有他的影子来缠着我。为什么呢？因为觉得对不住他呀！因为自己对他的责，还没有解除呀！不独是对一个人如此，就是对家庭、对社会、对国家，乃至对自己，都是如此。凡属我受过他好处的人，我对他便有了责。凡属我应该做的事，而且力量能够做得到的，我对这件事便有了责。凡属我自己打主意要做一件事，便是现在的自己和将来的自己立了一种契约，便是自己对自己加一层责。有了这责，那心便时时刻刻监督在後头，一日应尽的责没有尽，到夜里头便是过的苦痛日子；一生应尽的责没有尽，便死也带著苦痛往坟墓里去。这种苦痛却比不得普通的贫困老死，可以达观排解得来。所以我说人生没有苦痛便罢，若有苦痛，当然没有比这个加重的了。翻过来看，什么事最快乐呢？自然责完了，算是人生第一件乐事。古语说得好：“如释重负”；俗语亦说是：“心上一块石头落了地”。人到这个时候，那种轻松愉快，直是不可以言语形容。责越重大，负责的日子越久长，到责完了时，海阔天空，心安理得，那快乐还要加几倍哩！大抵天下事从苦中得来的乐才算真乐。人生须知道有负责的苦处，才能知道有尽责的乐处。这种苦乐循环，便是这有活力的人间一种趣味。却是不尽责，受心责备，这些苦都是自己找来的。一翻过去，处处尽责，便处处快乐；时时尽责，便时时快乐。快乐之权，操之在己。孔子所以说：“无入而不自得”，正是这种作用。然则为什么子又说：“子有终身之忧”呢？因为越是圣贤豪，他负的责越是重大；而且他要把这种种责来揽在身上，肩头的担子从没有放下的时节。曾子还说哩：“重而道远”，“死而后已，不亦远乎？”那仁人士的忧民忧国，那诸圣诸佛的悲天悯人，虽说他是一辈子感受苦痛，也都可以。但是他日日在那里尽责，便日日在那里得苦中真乐，所以他到底还是乐，不是苦呀！有人说：“既然这苦是从负责而生的，我若是将责卸却，岂不是就永远没有苦了吗？”这却不然，责是要解除了才没有， |
